投对胎和投错胎
2023-04-01 15:52:10电影资讯0
补 天 派 的 悲 哀
——惜“投错胎的三小姐”
朱志新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是探春的判词。在《红楼梦》里,曹雪芹笔下写有众多人物,然而,能和作者的命运产生最多共鸣的人物,作者又寄予着最多同情和赞美的人物,只有一位——就是探春。探春当然是悲剧。她的悲哀,从显像说,是“投错胎”的悲哀;从本质论,是“补天派”的悲哀。
一, 投错胎的悲哀
《红楼梦》开篇明义,就以女娲补天“单单剩下一块未用”的余石展开故事,那石头上“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偈文,实际是作者的自况——曹雪芹自己,就是那块不幸不能履行“补天”雄心壮志的石头。石头上的偈文和贾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判词,是多么雷同、多么合拍——曹雪芹的心,和探春是互通的。
读者都知道,不幸庶出的探春,她一辈子的隐痛,就是被深深笼罩在“正出——庶出”尖锐矛盾的浓重阴影之中。只因为不幸没有投生在父亲贾政的“正室”王夫人肚里,就注定要被腐朽荒唐的封建礼教歧视,身份地位低人一等,无法享受“正出”的隆重礼遇,得不到施展才华的平等机会(类似石头落选)——妻妾制带来的“嫡庶之别”,对既有才华又颇有抱负的探春,是真正的残忍和不公,理所当然使探春耿耿于怀、深切痛恨。
第二十七回集中展示了探春对“正庶有别”深恶痛绝的精彩情节。探春和她“正出”哥哥宝玉异常亲热,亲自给宝玉做鞋穿。这使得她的生身母亲赵姨娘非常不满。探春闻知顿时发作:“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我不过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真是言词锋利锐不可当。她进而朗声宣道:“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哦,探春此言差矣。三小姐这儿明显说假话,言不由衷却欲盖弥彰:她哪里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这恼人的“偏的庶的”,整天如同枷锁一样沉重地压迫在她的心头。
第五十五回,凤姐小产,探春临时执政。就在她管家时,她亲舅赵国基去世,在发放赏钱问题上,这位三小姐非但没有半点照顾,处理得比凤姐、李纨还偏严偏紧、“偏左”。气得她生母赵姨娘大骂她“只拣高枝飞”,“就把我们忘了!”探春是怎样回答她的亲生母亲的?她竟然这样说:“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检点(指王夫人弟弟王子腾),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看,探春在公然否认自己的血缘亲情。三小姐怎会如此无情、不认亲娘、不认亲舅?
答案很好理解。探春的“偏左”,从“言辞”说,是冲着她生母赵姨娘的,但从“目的”说,是做给她父亲贾政看的,是做给她“正出母亲”王夫人看的,是做给贾家所有人看的——你们大家可看清楚,我探春是“坚持原则、毫不徇私”,一点没有袒护赵家,我的内心,是坚定不移向着“正统礼教”的——贾探春用心何其良苦。只可惜了,这残忍的“用心良苦”,是以牺牲骨肉亲情作为沉重代价的。
世上任何人,他(她)的爱恨都绝对不会没有缘由。在探春身上,灵魂和血肉是这样痛苦地对立统一:探春对庶出生母的异样冷酷,没有别的原由,全部来自她对正统礼教的异样热忱——这“冷”和“热”的对立统一,充分揭示了探春的灵魂和肉体,就因为“正庶有别”的封建礼教而发生着严重的矛盾和扭曲。
要问探春对她生身母亲真的就丝毫没有一点亲情、她的天性真的会彻底泯灭?这合情理吗?这是完全违背天理人情的。不管赵姨娘品德如何,十月怀胎,几年母乳,血浓于水,她们毕竟是亲生母女。探春对她母亲的态度,是个“被扭曲的”态度,不是她真实人性的流露。说到这,我想提一下王扶林导演的87版《红楼梦》,电视剧对探春的处理就是很完善的。在表现探春远嫁时,编剧、导演让探春和赵姨娘相拥而泣——这个镜头深深打动了我。这是人性的复苏,是编导对人性的张扬,同时也是对探春人格的最后一次修补。
二,补天派的悲哀
探春在内心,就是“补天派”(或者说,以探春的志向,向往做个“补天派”)。但不幸的是,在那个腐朽的制度下,探春由于自己的“性别限制”和“出身限制”,她的满腔热忱和补天愿望,都没有实现的可能,最后只能遭到无情粉碎。
“性别限制”也捆住了探春。探春就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就如何如何。但性别天成,无可奈何。而“出身限制”这紧箍咒,探春一辈子都想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挣破。
“正尊庶卑”的封建戒律,探春固然没有一点力量作丝毫改变。但在探春面前,有着一条“很狭窄的出路”,正是这条“狭窄的出路”,使她抱有一线幻想——她想用自己对正统礼教的异样忠诚(也就是“补天”的实际作为),能够稍稍挣破禁锢,驱散一点头上那片阴云,博取正统礼教对她的别样青睐。
然而,贾探春的“忠心耿耿”所能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
探春确实是大观园才女,她既有才气又有抱负,而且品德很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德才兼备的探春,真如她哥哥宝玉所说,是“钟灵毓秀”。第三十七回她创建海棠诗社,大显才情颇有气魄:“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余脂粉耶?”这个见地极具进步意义,是对“男尊女卑”戒律的直接反叛。
受赖尚荣家小花园的启发,在临时执政期间,探春对大观园施行了若干改良,她用“岗位责任制、包产到人、利益刺激”的措施,使她的补天愿望得到一个难得的实践机会。但是,这样的小修小补,从长远大局看,于事何益?大观园最后一片萧杀,“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好了歌》注)——探春能够挽救?
探春不仅有才识,她还有那普遍醉生梦死环境里非常罕见的忧患意识。在“抄检大观园”的风暴行将爆发前的第七十一回里,探春对这个大家庭的内部纷争发出这样深沉的感慨:“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面说不出的烦难,更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真是痛切肺腑的中肯评判。探春已经能够透过繁华的表象,看到隐藏在内部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封建大家庭里,按着正庶、亲疏的划分,分出阵线分出营垒。于是发生无休止的争名、争利、争权、争宠……。利益的驱动,带来亲情的分崩。奢侈豪华的物质生活,必然伴随着勾心斗角的利害纷争。那当然“不如小户人家”,他们没有那么些利欲在扭曲亲情。然而,能够“看出问题”的探春,她有什么法子可以“改变现状”,使这个必然崩溃的趋势得到回避和缓解吗?——她不能。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的灾难终于爆发,贾探春痛心疾首:“今日可真抄家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探春发出的,是补天派无可奈何的哀鸣。面对抄检,以她的身份性格所能做的,只能是“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的悲愤,凝聚于这一声霹雳厉掌。
探春对这个“渐显下世光景”的大家庭所能做的贡献,充其量只不过是在临时执政时的一些诸如减去若干重复开支这一类小修小补的具体改良,这哪里能够挽救这座大厦内部的分崩离析、哪里能够改变这无休无止的自杀自灭!制度不动,修补何用?大厦既倒,这绝不是怀抱“补天”愿望的探春之流用小修小补能够力挽狂澜的。更何况,就在她“临时执政”期间,她自己也曾发过哀叹:“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见第五十六回),这是何苦呢?
——怎奈何“生于末世”,岂能不“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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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错投娘胎,又生不逢辰,德才兼备的贾探春不能施展抱负,确是令人惋惜。贾探春的悲剧是补天派的悲剧,这是不同于叛逆者的悲剧。探春的悲剧有两层:“错为庶出”,是她生命价值的悲剧——这是显性悲剧;而“生于末世”,是她生存价值的悲剧——这是实质性悲剧(这不妨也可看作是又一种“投错胎”——投错了封建统治濒临灭亡的时期之胎)。
仰天长叹,无力回天,直眼睁睁看着“忽喇喇似大厦将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那个行将灭亡的封建社会里如贾探春及曹雪芹辈一切胸怀抱负、心存幻想的有识之士的共同悲哀。透过精心塑造出的探春这个艺术形象,曹雪芹沉痛的批判意识、精辟的悲剧美、精湛的美学价值,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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